第七章 于路畔居 引言

不久前，我那位年轻的朋友尤斯塔斯·布莱特来我这儿短暂拜访，自从我离开微风吹拂的伯克希尔山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威廉姆斯学院现在正在放寒假，尤斯塔斯总算可以稍微散散心，他告诉我，自己希望能改善刻苦读书期间落下的积劳之疾；而从他极好的身体状况来看，我很高兴地断定他的治疗已经收到了理想的效果。他一路从波士顿乘午间的火车来这儿，一方面是想要来问候我，对此我十分荣幸；而且我很快发现，另一方面，他还有些关于文学创作的事。

我很高兴能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室内接待布莱特先生，虽然房子很简陋，但它是属于我的陋室。（按照全世界所有地主的做法，）我还昂首带着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在我六英亩的土地上走来走去，不过我暗自庆幸这个寒冷的季节让万物都失去常态，特别是那六英寸厚的雪盖住了地面，免得让他看到这片土地零乱荒芜，灌木疯长。然而，这位天性活泼的客人来自纪念碑山、鲍尔德山峰和格雷洛克山，那里到处是原始森林，而我的小山坡萧索可怜，只不过长了些瘦弱虫蚀的槐树，想要他在这里发现什么值得称赞的东西简直是痴人说梦。尤斯塔斯非常直率地说从我的小山顶上看到的景色很乏味。是的，他在饱览了伯克夏壮美的山区景象，尤其是他在校期间所熟稔的北部那崎岖险峻、陡峭难行的景色之后，毫无疑问会有这种感觉。

但是对我来说，这些广阔的草地和平缓的山丘有一种独特又安静的魅力。它们比起大山来要好很多，因为它们不会给人们留下单调的印象，那日复一日的景象使人终感厌倦。而随着旧有的记忆减退，草地和山丘丰富的景色历久弥新。如果让我选择，我愿在大山中小住消暑，却更愿在山岭绿茵间度过一生。

我怀疑尤斯塔斯心中会认为整个参观都很无聊，直到我带他到山腰上前任主人[1]的小凉亭那。小凉亭用原木建成，已经荒废，只剩下一副由细长的朽木搭成的骨架，既没有墙壁也没有屋顶，只有树枝交错构成的镂花般的美丽图案。下一场冬日寒风就可能把它吹成碎片，飞散到山坡上。它看起来像梦一样转瞬即逝，但是不知怎么地，在树枝构成的网格中间围起了一丝神圣的美感，象征着设计者独具匠心的思绪。我让尤斯塔斯坐在古旧座椅上积起的雪堆上，他透过对面的拱形窗户望过去，马上承认这个场景充满诗情画意。

“这个小建筑虽然看起来很简单，”他说，“但似乎是用魔法建成的。它给人无限的启迪，从这种角度来说，它和一座大教堂一样。啊，这里正适合在夏日午后，给孩子们讲更多有趣的希腊神话故事！”

“确实很适合，”我回答道，“小凉亭本身虚幻又陈旧，就像人们记忆中古老的故事，因为记忆不完整了，因此有一种残缺之美。这些鲍尔温苹果树[2]把枝条突兀地伸进来，就像是你那无凭无据的改写。不过，顺便问一句，自从《神奇故事集》出版以来你有没有给这一系列添上什么新的传说故事？”

“写了好多，”尤斯塔斯说，“报春花姑娘、长春花姑娘和其他的孩子从不给我片刻安宁，除非我每一两天就给他们讲上一个故事。我从家里逃出来也是为了躲开这些淘气鬼的胡搅蛮缠呢！我把新故事中的六篇写了出来，带到这儿来给你过目。”

“它们和上一部里的故事一样好吗？”我询问道。

“故事选得更好，处理得也更好。”尤斯塔斯·布莱特回答，“你读了以后也会这么说。”

“也许不会，”我说，“根据我的经验，一个作家往往会觉得自己最新写出来的书是他最成功的作品，但是等到创作时的炽热状态退去，一本书的真实情况才会慢慢变得一目了然。先让我们移步去书房，在那儿研究这些故事吧。如果你在这里，坐在雪堆上把它们介绍给我，对你自己也是不公平的吧！”

于是我们下山，回到我又小又旧的乡村小居里，把我们自己关在东南角的房间里。阳光照进来，屋里既温暖又明亮，正是冬日里一天之中最好的时光。尤斯塔斯把他的一捆手稿交给我，我快速浏览，努力在手指翻动间分辨出稿子的优缺点，正如一个经验老到的作家知道该怎么做的那样。

布莱特先生之前屈尊让我以自己的文学经验帮助他，任命我做《神奇故事集》的编辑。大众普遍接受他那本博学的著作，他十分满意，想要我继续在新书的编纂中担任同一职位。他给新书命名为《杂林别墅里的希腊神话》。尤斯塔斯暗示，鉴于他本人已经小有声望，他并不需要我作为引荐人来博得文学界的好感。但是他倒是好心说道，他很高兴能把自己的作品和我这位知名作家联系起来，而且他也绝不会像大多数人一样，在别人帮他到达如今的高度之后忘恩负义地一脚踢开。简而言之，我那年轻朋友的声望日益提高，他倒是乐意有我的支持，宛如抽枝的新叶总是依着散乱[3]半秃的老枝蔓生。这情形，好像我有时候考虑架起葡萄藤，好让它用宽阔的叶片和紫色的果实遮盖住那质朴的小凉亭上遭过虫蛀的柱子和椽子。我明白他的提议带来的好处，于是便欣然答应了。

仅仅从故事的题目上，我就看出来这本书的题材和前一本的一样丰富，我也并不怀疑布莱特先生的大胆创新（在他的天资允许范围内）使他能充分利用故事内容进行改写。然而，以我的经验，我深知他对故事的处理向来天马行空，坦白地说，我并不明白他是怎么消除那些困难之处，让故事更适合孩子们阅读的。这些古老的传说，充满了所有和我们基督教道德观念相悖的种种事物——有些那么丑恶，有些那么忧郁悲惨，希腊悲剧作家在这些故事中寻找他们写作的主题，然后把它们加工成世人所见过的最残酷的形式，难道这种材料适合编成故事供孩子们娱乐吗？这样的话怎么让他们心灵纯洁呢？愉悦安宁的阳光怎样才能照进他们心里呢？

但是尤斯塔斯告诉我说这些神话是世界上最为非凡的东西，每当他开始讲述一个神话时，他总是惊讶于能毫不费力地改写故事，以适应小听众们纯洁的孩童之心。那些令人不快的特征仿佛像是寄生在故事上，和神话本身没有什么本质的联系。只要他把自己的想象力和围着他的天真孩童——他们睁大眼睛，热切地盯着他——协调起来，那些特征便消失不见，无人再会想起。于是故事（不是通过叙述者的费力改编，而是和故事固有的起源相统一）自己改变形式，重拾当世界还在最初的懵懂之时它们应该呈现的模样。当第一个诗人或者传奇作家讲述这些了不起的传说时（尤斯塔斯·布莱特是这么认为的），世界还处于黄金时代[4]，那时邪恶并不存在，悲伤、不幸和罪恶不过是人们脑中凭空创造出来的阴影，来遮蔽过于乐观的现实，或者顶多是梦想家清醒时不会相信的不祥梦境。现在，孩子正是生活在那幸福时代的男男女女的唯一代表，因此我们必须把自己的理解力和想象力提高到孩童时期的水平，才能再现神话的本来面貌。

我让这位年轻的作家畅所欲言，而且很高兴看到他抱着对自身和作品的极大自信，走出象牙塔，踏上社会。几年的时间就足够让他看清两者的真实水平。同时，说他明显克服了阻碍孩子阅读这些神话传说的道德障碍则绝对没错，虽然没了我的帮助，他随意更改故事结构难免会遭人诟病，需要自己站出来辩护。当然，除非有什么辩护的需要——只有把这些传说完全当做自己的财产，才能了解它们内在的生命力——并不需要做出什么辩解。

尤斯塔斯告诉我，他在不同的地方给孩子们讲过他的故事——在林间，在湖畔，在繁阴溪山谷里，在游戏室里，在杂林别墅的炉火旁，还有在安着冰窗户的豪华雪宫殿里——那是他帮着小朋友们建成的。比起已经出版面世的那个版本，他的小听众们甚至更喜欢现在这一本书中的故事。思想传统的学者普林格尔先生也听了两三个故事，比起他对《三个金苹果》的批评，对这本书的指摘更为苛刻。既然它既收到了赞许，也收到了批评，尤斯塔斯·布莱特认为这本书至少会获得和《神奇故事集》一样的成功。

我多方询问了孩子们的状况，毫无疑问美丽神话传说图片，有几个好心的小读者曾给我写信索要第二本神话故事，他们也热切地期望，住在杂林别墅里的孩子一切安好。我很高兴地说，所有人（除了三叶草姑娘之外）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很好。报春花姑娘现在几乎长成一位少女了，而且尤斯塔斯告诉我她和以前一样调皮。她假装认为自己已经过了对这种无聊故事感兴趣的年龄，尽管这样，每当有故事可听的时候她却从没缺席过，而且总在听完之后取笑故事内容。长春花姑娘长高了许多，可能在一两个月之后就会关上婴儿屋，扔掉所有的娃娃。香蕨仔已经学会了读写，穿上了夹克和马裤——这些都是进步，但是我却感到很惋惜。小南瓜花、小蓝眼草、车前儿和小毛茛得了猩红热美丽神话传说图片，但是安然康复了。越橘妞、乳草儿和蒲公英小子突然得了百日咳，但也勇敢地挺了过来，每当阳光好的日子就一直在外面玩耍。樱草姑娘在秋天时得了麻疹，或者是什么和麻疹相似的疹子，但是不出一天就好了。可怜的三叶草姑娘在换乳牙，痛苦不堪，她身体消瘦了，脾气变得很暴躁。她笑的时候也于事无补，因为这样就露出了嘴唇里面的豁牙，几乎跟谷仓的门一样宽。但是这些总会过去，而且大家预测她会出落成一个非常漂亮的少女。

至于布莱特先生本人，他现在在威廉姆斯学院念最后一年书，有望在毕业典礼上获得某种荣誉称号。尤斯塔斯告诉我，他将在学士学位论文答辩的仪式上从儿童故事角度探讨古典神话，而且将大胆讨论用整个古代历史来写成儿童故事是否合宜。我不知道在大学毕业之后他想干什么，不过相信我，他这么早就涉猎危险却吸引人的作家世界，应该不会受诱惑成为一名职业作家。要真是那样的话，我会十分遗憾，因为自己当初曾鼓励他写作，多少和这件事沾点边儿。

我真希望能快点儿再见到报春花姑娘、长春花姑娘、蒲公英小子、香蕨仔、三叶草姑娘、车前儿、越橘妞、乳草儿、樱草姑娘、小毛茛、小蓝眼草和小南瓜花。但是因为我不知道何时才会再次拜访杂林别墅，而且尤斯塔斯·布莱特很可能不会让我编辑第三本《神奇故事集》，小朋友们切不可盼望从我这儿进一步了解关于那些可爱孩子的消息。上帝保佑他们，以及其他所有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

写于马萨诸塞州康科德的路畔居

1853年3月13日

[1]前任主人是阿斯·布朗森·奥尔科特（Amos ），教师、作家、哲学家，作家路易莎·梅·奥尔科特（ May ，《小妇人》作者）的父亲。（译注）

[2] 鲍尔温苹果：一种曾在美国东北部广泛种植的红皮苹果。（译注）

[3]散乱：此处原词是，除“散乱、蔓延”意思外，还有“落伍、落后”的意思，一语双关，借老树枝自嘲已经落后于时代。（译注）

[4] 黄金时代：希腊、罗马神话中传说当时的人都过着幸福美满生活的远古理想时代。（译注）